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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script>read2();</script>谢景行走了不过短短十来天,日子却过得像是比在他的时候慢多了。分明还是原先的那个睿亲王府,却是怎么的都像是不对味儿来。

墨羽军的人留了一些护卫在睿亲王府,保卫王府的安危。铁衣是跟着谢景行一道走了的。还有高阳,季夫人是不打算让季羽书去的,毕竟季家就这么一根独苗,谁知道季羽书也是个洒脱性子,留书一封,混到出征的军队里一并走了。等季夫人发现之后要追,却被季大人拦住,季大人就说:季羽书成日里莽撞无知,让他磨砺磨砺心志也好。

于是诺大一个陇邺,几乎与沈妙交情好些的人,一夜之间便似乎都走光了。高阳走了,高家派了个他的师弟来给叶鸿光看病。叶鸿光仍旧未醒,就这么一直沉沉睡着。

罗潭似也一日之间长大了许多,不再成天出去招猫逗狗,走街串巷了。偶尔也会停下来,关心着明齐那头的局势。一开始,罗潭对大凉和明齐交战是纠结的,沈妙便将长久以来整个明齐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。包括傅修宜,包括文惠帝,包括对罗家沈家的打压,听得越多,罗潭越沉默,到后来,便也什么都不说了。

沈妙也不去劝她,有些事情,慢慢的都会想清楚,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。

日子就这么平静的多,陇邺城的百姓们倒是没有一点儿慌乱的迹象。或许是对他们出征的将士特别有信心,又或者是习惯了多年的歌舞升平,对于战争,并没有太大印象,因此也不觉得畏惧。

沈妙和陇邺那些贵家夫人们,如今倒是交情极好。这自然有她刻意笼络的结果,那些个夫人也很聪明。皇室最大的威胁卢家和叶家已经消失在世间了,如今大凉就是皇室当道,睿亲王府也是皇室宗亲,沈妙又和显德皇后交好,自然要上赶着讨好才是。

说到显德皇后,沈妙这些日子时常进宫去看她。沈妙喜欢和显德皇后说话,显德皇后是个及有才华的女人,沈妙前生亦是因为做皇后而眼界开阔不少。她们二人谈古论今,从奇闻轶事聊到如今天下局势,意见竟是出人意料的契合。显德皇后也喜欢她,每每谈论起来的时候,时间便像是过的很快似的。

这一日,沈妙又要出门,打算进宫去见显德皇后。

越到秋日,就越是觉得冷了。唐叔端了一碗羊乳羹进来,大约是因为谢景行走了,唐叔成日也闲得慌。除了偶尔被沈妙交代着去处理铺子上的事情,大部分的时候都无所事事。便想着法儿的做些膳食,美其名曰:“主子回来之后若是看到夫人瘦了憔悴了,一定会责怪老奴。倒不如让老奴做些膳食,夫人吃了,对身子也好。”

惊蛰就道:“这羊乳闻起来好香啊。”

“换了一户人家的羊乳,做出来的羹也要香甜些。”唐叔道:“夫人吃了这碗再去宫中,心里暖暖的,也不会在路上着了风寒。”又看了一眼外头,道:“这几天天气也转凉了。”

沈妙笑道:“多谢唐叔了。”端起碗来喝了一口。

才喝了一口,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,险些想吐。一下子放下碗捂住嘴,蹙起眉头。

谷雨和惊蛰都吓了一跳,唐叔忙问:“夫人怎么了?”

沈妙摇了摇头:“大约是昨夜里受了些风寒,闻着羊乳觉得腥气。这下子我是吃不下,还是不喝了。”

“这样的话,”唐叔沉吟:“回头让下人抓点药回来。那羊羹夫人就先别喝了,省的不舒服。晚些让厨房做点清淡的汤水来。”

沈妙点了点头,抓起披风对惊蛰谷雨道:“走吧。”

莫擎和从阳在外头已经备好马车了。他们二人并没有跟着谢景行去明齐,陇邺这头也并非从此以后就高枕无忧,他们二人武功高强,沈妙又用的很顺手,便留在陇邺,听着沈妙的吩咐办事。

待进了宫,显德皇后正在未央宫等她,就笑道:“今日你可是来的晚了些。”

“出来前出了点乱子。”沈妙笑道,又问:“陛下这些日子身子可好些了?”

“还不错,昨日里还与本宫在花园里逛了逛。不过……”显德皇后苦笑一声:“或许是骗本宫的也说不定,反正他老是爱骗本宫,有什么事也不说。”

沈妙顿了顿,就劝她:“陛下也是怕你担心,希望娘娘不要为此担忧,是心里念着您。”

“或许吧。”显德皇后笑了笑:“不说这些了,本宫昨日新得了茶叶,厨房里还做了桂花饼。古籍有记载,前朝文人雅士在桂花饼中放茶叶,方得茶叶清香,配合茶水,叫做茶食。觉得不错,今日想着你要来,就要御厨房里做了。皇上知道了只怕要笑本宫,本宫便只得腆着脸来找你了。”

“娘娘可真是抬举臣妇了。”沈妙微笑:“臣妇是武将之家,自来粗粝,这些个风雅之事,可是什么都不会。”

“你少来,”显德皇后嗔怪:“陇邺里便是那些自认学富五车的文人臣子,都没你这般有见识的。你若是粗粝,岂不是将整个陇邺的文臣们都讥嘲了?”她将茶盏递给沈妙:“快先尝尝,如何?”

显德皇后喜欢煮茶,她喜欢看茶叶在水里沸腾,水温要恰到好处,多一点不行,少一点也不行。时间也要恰到好处,至于什么茶叶,什么泉水,什么蜂蜜,便更是学问。这些琐碎的事情,她身为皇后,却似乎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。似乎正是因为如此,性子才会被磨砺的如此平和。沈妙喜欢跟显德皇后呆在一起,就是因为她身上那种平和的气质,让人觉得,岁月静好,时光悠长。

沈妙道:“恭敬不如从命。”端起茶来啜饮一口。那茶水很香,香气馥郁又微苦,回味却干甜,沈妙刚要说话,突然觉得一阵反胃,手一抖,半杯茶便倾倒,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干呕一下。

显德皇后一愣,连忙接过她手里的茶,见她脸色不好,就问:“怎么啦?可是哪里不舒服?”

沈妙觉得自己胃中那股翻腾稍稍平息了一点,才摇摇头道:“没事。抱歉娘娘,真是对不住,最近大约是着凉,总是觉得胃里不舒服,今日出门的时候还……”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,面上升起一股不可置信的神情来。

显德皇后先是也有些不明白,待看到沈妙的神情之后,似乎想到什么,震惊道:“你不会是……”

沈妙握了一下拳,复又飞快放开,道:“臣妇也不知道。”

“快,叫太医来!”显德皇后却是稍显激动地站起身来,叫陶姑姑:“拿本宫的帖子,请太医过来!”

沈妙看着桌上的茶水,心中却是震惊了。

她是怀过孩子的,所以自己这样子究竟有没有可能是怀孕,还真说不清楚。只因为谢景行才走了十几日,她的小日子又一向不怎么准,因此也没放在心上。只想着是着凉了,谁知道……这会儿想起来,便觉得,最近确实胃口变得有些奇怪。

不过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。

沈妙的心里也有些激动,孩子这一词,对她来说太过遥远。她有些害怕,害怕孩子来到世界之上,要面对着人士的疾苦和悲欢,而自己或许不是万能的,不能将他们保护的滴水不漏。另一方面,又十分渴望着孩子的来临。

如果来了,这便是此生上天送她的最好礼物。

太医很快就匆匆赶来,显德皇后显得比沈妙还要激动,让太医立刻为沈妙把脉。

白胡子太医替沈妙把脉,沉思了许久,才站起身来,躬身对着沈妙行了一礼,又对着显德皇后行了一礼,笑道:“恭喜亲王妃,脉如走珠,乃是喜脉。亲王妃怕是怀了身子一月有余,亲王府要添丁啦。”

沈妙仍旧是有些不可置信,她追问:“真的?”

显德皇后难得见沈妙这般犯懵的模样,倒是“噗嗤”一声笑了。她佯作严肃的道:“亲王妃问你,可是真的,若是有误,重惩不贷!”

白胡子御医笑道:“老臣不敢说谎,亲王妃若是不信,可再请几位来瞧瞧。”

这本是打趣儿的话,沈妙却道:“好,那就劳烦再请几位来瞧瞧吧。”

倒将那太医惊得一愣一愣的。

贤德皇后乐不可支,知道沈妙这是不肯相信了,非要再三确认。不过当初她怀身子的时候,亦是这般不敢相信。想到自己,目光暗了一暗,随即又很快回过神,笑道:“那就照亲王妃所说,再去请几位太医来。”

显德皇后真的很照顾沈妙,果真是请了好几位太医来为沈妙把脉。把脉的结果都是一模一样,沈妙的确是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。

这可真是巧极了,谢景行前脚刚走,不过十几日,沈妙这头倒是怀上了。怎么说,在一个人的时候,至少不那么寂寞,不过,也有可能更寂寞。

显德皇后高兴坏了,大约整个皇家,本就只有永乐帝和谢景行两兄弟,永乐帝无子,谢家本就没有小辈。沈妙怀着的这个,算是谢家的第一个小辈。显德皇后让人将永乐帝也请来。

永乐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,亦是有些不可置信。显德皇后笑着道:“想一想,日后便有一个小男孩或是小姑娘,唤着你叫皇伯伯,唤着我叫皇姑姑,是不是很有意思?”

“有什么意思。”永乐帝还有些别扭。他对沈妙实在算不得很喜欢,因着沈妙还与谢景行起了争执。不过永乐帝从来就没扭转过谢景行的想法,又拿谢景行没办法,因此对沈妙也是怀着几分看红颜祸水的态度。

“你呀,”显德皇后看他一眼:“这可算是咱们皇家的喜事。亲王妃日后要是多生几个就好了,亲王府热热闹闹的,真好。”她的眼中很有几分羡慕,显然,显德皇后也是很喜欢小孩子的。

显德皇后话中的羡慕之情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,沈妙便是顿了一顿,永乐帝目光中闪过一丝沉痛。片刻后才开口道:“你今夜收拾东西,搬到宫里来。此时不能外传,宫里能护你周全。”

沈妙微微一怔。

显德皇后也连忙道:“不错。陇邺城虽然看似平静,但是如今这关头,一点儿闪失也不能有。还有此事须得保密,不得被外人晓得。至于景行那头,私下里与他传信……”

“皇后娘娘,”沈妙突然开口:“臣妇有一事相求。”

显德皇后道:“你说。”

“此事请先瞒着殿下。”她道:“殿下如今正在征途,若是得知此事,难免心中牵挂。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,甚至会被钻了空子。倒不如瞒下来。”

显德皇后和永乐帝对视一眼。显德皇后道:“你想的不差。可是亲王妃,若是你不肯告诉景行,关于这个孩子的苦乐便要独自一人承担。景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,你要忍受很长一段时间的孤寂,本宫见过许多女子,也因为种种原因而将有孕的消息瞒了下来,然而那过程却是极委屈的。你可受得了这份委屈。”

“臣妇不委屈。”沈妙微微一笑,双手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小腹。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的时候,便觉得体内还有一个小生命在于自己同呼吸,那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。她道:“如果结果是好的,过程辛苦些,都很值得。”

“好。”开口的却是永乐帝,他看着沈妙,道:“既然如此,就不告诉他。”

显德皇后还想说什么,沈妙已经对永乐帝微微颔首,道:“多谢陛下。”

“既然如此,那便罢了。”显德皇后叹了口气:“不过,你明日起,便搬到宫里来。本宫就说要你进宫陪着,省的那些夫人隔三差五的找你来说话,耽误你养身子。”

这一回,沈妙也没有推脱了。的确如此,睿亲王府如今只有她一个女人,便是有墨羽军的一些护卫,但是难免会有一些虎视眈眈之人。相反,因为卢叶两家的事,皇室如今的威信倒是前所未有的大,住进宫里,的确更为安全。

为了腹中的骨肉,沈妙并不介意自己如何。

显德皇后见她答应下来,便立刻吩咐陶姑姑去寻离未央宫最近的偏殿,腾出来给沈妙居住。

因为这一打岔,回去的时候,竟也是晚上了。

唐叔见她总算回来,这才松了口气。罗潭也从外头回来了,从惊蛰谷雨那里得知沈妙怀了身孕的事情,俱是又惊又喜。

唐叔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,沈妙告诉他们不要告诉谢景行,如今正是打仗的关头,谢景行分心才不好。唐叔便点头,不过心中还是觉得唏嘘,说着要去给萧皇后上柱香,让萧皇后也晓得这个好消息。

罗潭倒是很惊奇,有些想摸沈妙的小腹,又不敢。最后小心翼翼的将手放上去,感受了半晌,才泄气道:“怎么没感觉到动静呢。”

“才一月余,哪有什么动静?”沈妙失笑。

“不过,”罗潭看着她:“小表妹,也不告诉姑父姑母他们么?他们若是知道,也定然会很高兴的。”

沈妙想了想,才摇头:“如今爹娘大哥亦是和傅修宜在对峙,这个时候,我反倒是他们的软肋。若是多了个孩子,更是束手束脚。况且谢景行迟早到了明齐,是要与爹娘他们会和的。若是爹娘知道,谢景行便也知道了。”

罗潭想了一会儿,便也觉得有道理。就道:“虽然他们不知道,可我这个姨母是知道的。”她小声道:“虽然不知道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,不过想到一个小肉球,就觉得很喜欢啊。”

罗潭这些日子都显得有些沉寂,她本来性子活泼,倒让睿亲王府的人有些意外。如今总算是又恢复到往日的活泛劲儿了。

“这可算是这些日子以来的大喜事。”唐叔笑道:“是得该热闹热闹。”有一拍脑袋:“差点忘记了,有些吃食也该注意一下,夫人如今养着身子,可别出什么差错。还有那些阶梯门门角角,要拿布包起来。”

活脱脱的紧张的不行。

沈妙失笑。前生她怀傅明和婉瑜的时候,可从没有这样的待遇。便是董淑妃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问一问她可有什么不好,送了些补品,若不是沈家来关心着,沈妙只怕是自己也是一团忙乱。

如今她倒是镇静了,可睿亲王府的人却是各个紧张的不行。

她笑道:“不必麻烦了。唐叔,你也收拾收拾吧,因着我怀了身子,皇后娘娘要我进宫去,这府里留一些护卫,再留些人,重要的人都跟我去宫里。”

唐叔一愣,随即似乎也明白了沈妙的意思,就道:“好好,老奴这就去安排。”

“小表妹,我也要去么?”罗潭问。

“自然要去了。”

“可是我……不懂宫中礼仪,会不会不大好?”罗潭问。

沈妙道:“哪里会不好?你拳脚功夫比划几下,大家都晓得你武功高强,对我忌惮有加,我便更安全了。我和孩子的安危,全靠你保护。”

“小表妹,你就别打趣我了。”罗潭赧然:“不过你说的也没错,我和你在一起,两个人总要好过一个人。我跟你进宫。”她站起来:“我先去收拾一下。”

罗潭走后,沈妙站起身来。

她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,却又觉得冥冥中一切又是注定了的。

推开窗户,秋日的月亮明亮的很,也渐渐地开始形成月圆,再过些日子不久,就要到中秋了。

中秋团圆佳节,不过她却与家人分隔两地。谢景行也好,沈信他们也罢,都不在身边。这一年注定是难熬的一年,不过……沈妙摸着自己的小腹,因为有了一个孩子,因为她又成为了母亲,所以这月亮的圆满,她似乎也能欣赏了。

上天不会对一个人永远冷酷的,至少这一刻,老天是个好人。他赐予了沈妙重生的一世,还赐予了她一个深爱的男人,和全新的生命。

过去的已经过去了,这是完全不同的月色。

她轻声问腹中的孩子:“你看,你和爹爹,看的是同一轮月亮呢。”

……

沈妙住进了皇宫。

显德皇后待她极好,将未央宫旁边的偏殿给了她。沈妙还是用着自己的下人,便也不会不方便。寻常时候,显德皇后喜欢和沈妙说话,煮茶。罗潭也跟着,罗潭性子活泼,显德皇后也很喜欢她。

日子都过得很平静,若是有什么出人意料的,便是叶鸿光了。

叶鸿光也被接进了宫里。因着他迟迟不醒来,后来有一日倒是出人意料的醒了,可是醒来后,心智反如三岁孩童,什么都不知。太医看过,只怕是受了太大惊吓而近乎疯癫。

这下子,永乐帝便也懒得管了。养着个傻子,也费不了多少米。叶鸿光成日在花园里捉蛐蛐扑蝴蝶,欢快的紧。

有时候沈妙见了他和傅明肖似的脸,觉得叶鸿光的一生和傅明也一样悲惨。都是投胎没到好人家,平白误了自己的一生。

显德皇后见她目露沉色,还以为她是为叶鸿光而难过,便拍了拍沈妙的手,安慰她道:“不必难过了,其实这样,未必也不是好事。如今叶家已经不在,若是他是个清醒的,醒来后知道这些,内心不知道有多难过。便是没有仇恨,心中也定然是痛不欲生的。而皇上做事,又最是斩草除根,定不会留着他的性命。如今他这样,虽然傻了,却不必面对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,永远像个孩子一样过得无忧无虑,不是很好么?”

永乐帝也曾怀疑过叶鸿光是在装傻,不过太医看过,况且也派人暗中监视过,叶鸿光的确是真正傻了。而且最重要的是,他不良于行,因为这一次受伤,身体越发不好,能活多久,活多少岁,也都是未知数。

或许是叶鸿光的遭遇让永乐帝想起年少的自己,他也是少年时期就身负重毒,也不知自己能活多久。便是这一点相同的遭遇,让永乐帝生出了难得的怜悯之心,饶了叶鸿光一命。

不过叶鸿光如今是个傻子,并不晓得自己的生死被帝王拿捏着,自己已经在阎罗殿里滚了一遭,依旧每日无忧无虑的笑着。

可是,天下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叶鸿光一样,活的像个孩子,笑的开怀。

两个月后,谢景行到达明齐边缘,与明齐的军队开始交手。同时,罗家军与沈家军于函谷关会和,秦*队入关。

秦齐联手,和谢景行率领的大凉军队开始正式对峙。

战争总是无情的,一旦开始,结束并不是那么容易。况且两国对峙一国,本就是旗鼓相当。

沈妙每日都拿着当初给谢景行默的那一份兵防图研究,最初的时候尚且看不出什么端倪,然而渐渐地,苗头开始出现了。仿佛规定好棋路的棋子,正在按着对方设计好的路一步步的往其中走。

沈妙就晓得,那封兵防图,若是没有猜错,应当是到达了傅修宜的手中。

大凉和秦明的交战,输输赢赢,一时倒让人看不出谁胜谁负的端倪。谢景行并未像前生一样横扫千军,固然是因为前生秦明并未联手,当时的大凉是先攻打了秦国,再灭了明齐的。不过还有一点,沈妙晓得,谢景行改换了策略,他像是精明狡猾的猎人,正引着猎物往自己的陷阱里钻。

一网打尽,不喜欢缠缠绵绵,干净利落,的确是谢家人的风格。

傅修宜正在上钩。沈妙对此感到欣慰的同时,也不得不为叶楣的手段叹服,许多东西改变了,但是她仍旧能够得到傅修宜的心,将那封兵防图呈上,并让傅修宜对她信任有加。

果然,在那不久之后,谢景行的信传回大凉。

信中是有明齐的局势。

文惠帝病重驾崩,由九皇子傅修宜登基为皇。傅修宜甫登基就同秦国皇帝交好,得了秦国皇帝支持,两国一同对如今式微的大凉发动攻势。明齐的其余几个皇子,包括周王静王,都已经被禁押在大牢,傅修宜的手段,在对付自家人身上,从来都是游刃有余。

沈家和罗家联合其他曾被文惠帝打压的老牌世家,公开造反,在明齐以内被冠上“乱党”之名,不过百姓们似乎并不买账。沈家的清名存在多年,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抹黑的。

谢景行的人手在和沈家的人暗中接洽,过不了多久,沈家便会以投诚名义,与谢景行结成同盟,正式倒戈大凉。

而信中的最后,被谢景行漫不经心的添上了几句,仿佛是可有可无的传说,随意添上的。

说是定京城如今正流传着一件皇家风流韵事。宫中来了位美人,是一位皇商的远房侄女,美貌如天仙,聪慧又解语,新帝爱若珠宝,捧在掌心,赐名楣夫人,短短时间里,势头远远压过后宫其他嫔妃。

沈妙合上信,就笑了。

罗潭问:“小表妹,不就是一封信么,颠来倒去看半晌,都笑了三回了。”忽而又看向另一头:“哎。那猫怎么爬上去了?还爬的那般高?”

不远处的花园树上,一只黑猫正顺着树干往上爬,越高处的树枝越细,仿佛承担不了这猫的重量一般,摇摇晃晃,危险极了。

“爬得快,爬的高,跌的才越快,痛得狠。”沈妙一笑:“慢慢看吧。”

……

又过了半年。

战争一旦开始,便不是那么容易喊停的。这一场涉及三国之间的大战更是如此。今日这头狼烟四起,明日那头兵戎相见。有输有赢,退退进进。秦国和明齐几乎是在破釜沉舟的打这一场战役,因此投入的也格外的多。

相比之下,大凉带的兵马,甚至能算得上是少的了。

不过尽管如此,明齐和秦国联手,也没能在大凉这头讨得什么好处。仿佛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,大凉这头消磨的不紧不慢,秦国和明齐的步调却开始被渐渐打乱了。

尤其是近来。

之前的战役,大大小小的,秦齐总是胜了些,尤其是最开始的时候。几乎场场都能尝到甜头,虽然收获算不得丰盛,可却能极大的鼓舞士气。秦齐两国的将士都神气的很。

越到后来,秦齐两国反倒是显得优势不明显了些。虽然也有胜场,却渐渐已经倾显颓败之势。

一直到了幽州十三京。

幽州十三京位于明齐、秦国和大凉的三国交界之处。一直以来都是秦国的地盘,至于为什么是秦国的地界,就要追朔到很早之前,甚至于创国之初了。这么多年,幽州十三京都一直安稳着屹立在边界之处,并非因为大凉和明齐没动过心思,而是幽州十三京地势复杂,易守难攻,若是想要攻下来,只怕要大费周章,一个不好,还会连累到自身。

这么一块难啃的骨头,便是要啃,除了野心,还要有极大的勇气。

谢景行率领的大凉将士,正要对幽州十三京发动进攻。这一战至关重要,甚至于可以说决定整个战局的关键。若是谢景行顺利拿下幽州十三京,接下来便能再更短的时间里结束这场战役,对于明齐和秦国来说都能摧枯拉朽一般,顺利的出奇。

反之,如果谢景行没能啃下这块骨头,那么只会令大凉军队元气大伤,别说是对付明齐和秦国,便是要抗下这两国的夹击也很困难。

于是这一战,不管是大凉,亦或是明齐和秦国,都是下了十二万分的赌注,几乎是拿着身家性命在赌。

显德皇后一边与沈妙说起这件事的时候,一边还与她说笑:“到底领兵的也是你夫君,怎么到现在,竟是一点儿也不紧张的模样?”

沈妙微微一笑:“臣妇自然相信殿下的。”谢景行这人,实在是很狡猾。叶楣那一封错误的兵防图能顺利到达傅修宜手中,并且为傅修宜所相信,这固然是她的本事。可谢景行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不小。

在战争最初的时候,谢景行可是一直不轻不重的输输赢赢,让傅修宜得了好几次甜头。事实上,便是那几次胜利,与明齐和秦国来说,并没有占得什么实质上的便宜,却给人一种错觉,好像秦齐十分厉害似的。

这样长此以往,傅修宜反而会越来越信任叶楣送上来的东西。即便后来大凉又胜了几回,在傅修宜眼中也不过是偶然。他却忽略了,谢景行输的战役,都是无关紧要的城池,而赢下来守住的城池虽然少,却都极为重要,甚至仔细去看,仿佛点连成线,隐隐的还有合纵连横之势。

不过傅修宜和秦国皇帝大约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,因为最近的几场战役,他们都有小胜,大凉军队似乎士气在渐渐低落,他们进攻的越发猛烈,似乎是想要一鼓作气拿下对方。

所以,傅修宜将幽州十三京看的分外的重。从如今的战局和沈妙自己画的那副兵防图比对来看,傅修宜似乎是谨慎的根据着那封兵防图来安排自己的人马。

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人觉得愉悦的了。傅修宜在这上头花费的人力和财力越多,最后得到的打击也就会越大。谢景行就像是在诱拐一个赌鬼,先是让他小赢一些钱财,输输赢赢,让赌鬼觉得自己运气不错,手艺也不错,最后赌鬼心一横,全部赔上自己的沈家,到这时候,谢景行在不紧不慢的收网,一网打尽,赌鬼自然是输的倾家荡产,血本无归。

傅修宜已经在开始上钩了。至于秦国皇帝,他要比傅修宜谨慎一些,或许在幽州十三京上面有别的安排。不过,一旦傅修宜这头一开始溃败,对谢景行来说,秦国怎么样并不重要。仿佛打开一个缺口,各个击破,剩下的事情就容易多了。

罗潭伸出手,小心翼翼的覆在沈妙的小腹之上,道:“可惜幽州十三京那边的消息只得靠传信才收的到。不过,小家伙倒是长得很快。”

沈妙垂头看着自己的小腹。八个月的日子,就这么平静的度过了。似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一样,哪怕是硝烟战争,都能以很平和的态度去面对。不仅是因为对自己亲人和爱人的信任,更因为她明白,腹中还有一个小生命在与她一同成长。

因为成为母亲,所以更勇敢和坚强,担负起责任,也能稳得下心神。

正与显德皇后说着话,陶姑姑却是匆匆忙忙的自外头赶来,她似乎还有些急,面上却是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的喜意,笑道:“恭喜娘娘,恭喜亲王妃,方才前朝传来消息,幽州十三京传来捷报,亲王殿下胜了!”

“真的?”显德皇后一下子站起身来。她自来沉稳,这会儿也有些微微无措。

陶姑姑猛点头:“陛下很是高兴,正大赦天下呢。”

“苍天保佑!”罗潭双手合十,喃喃道。

幽州十三京攻下来,传来捷报,那代表的是什么?代表着这一场持续了大半年的战役,或许在不久之后就能彻底平歇。士兵们都能归家,而另一方面,这混乱的天下,终是一统,宏图霸业,或许在不久之后就能成真。

沈妙抚着自己的小腹,心中也有欣喜油然而生。她就知道,谢景行一定能做到。

那陶姑姑又笑着看向沈妙:“亲王妃别着急,亲王殿下还让人捎了信过来,一会儿送信的人会把信送到您手上。”

“可真教人羡慕死了。”显德皇后打趣沈妙:“这不给本宫和皇上捎信,就念着自己媳妇儿,倒是白白的担了个手足的名头。”

罗潭也道:“就是就是,也不晓得考虑考虑旁人的感受。”

“罗小姐也别失望。”陶姑姑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今儿个还破天荒的继续接话道:“也有您的信呐,似乎是高家府上的少爷叫人捎的。”

罗潭疑惑:“高阳?他给我捎哪门子信?”

沈妙和显德皇后对视一眼,笑着摇了摇头。

幽州十三京的捷报,让陇邺上下都俱是欢喜不已。永乐帝甚至还破天荒的办了许久不办的宫宴,热闹非凡。

沈妙没有参与这场宫宴的。

一来,她怀着身孕的事情并未外传。一直住在宫中,虽然外头也一直有所猜测,不过显德皇后将她保护的很好。到了后来,人们对其热情渐渐消退,便也不再好奇了。二来,宫宴那种场合,如今怀着身孕的沈妙本就不适合参与,若是中途再出什么岔子,就更不好了。

况且,她还想早些回去读谢景行的“家书”。

谢景行的“家书”,自从战局吃惊,局势紧张开始,便很少传来了。大约是传一封信也很麻烦,这都两个月没给她写信来了。

沈妙打开信来。

信里倒是没什么特别的,都是说他自己过得还不错,又很自得的夸耀了一番自己的功绩,顺带将傅修宜批了个一文不值。说傅修宜除了在夺嫡一事上手腕还行之外,于治国之上,实在是乱七八糟。明齐的朝堂乱的不成样子,根本不用太过操心。

然后提到了楣夫人。

说傅修宜将楣夫人捧得很高,明齐的朝堂之中都有人在议论,楣夫人之前只能算是在后宫中纵横。不过短短数月,竟也能随意出入傅修宜的御书房中了。傅修宜似乎不仅仅将她视作一个美貌的女人,还视作一员福将。甚至于好几次“胜利”的战役,都是拜叶楣所赐。

叶楣如今在明齐朝堂之上,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,真是除了傅修宜之外,谁也不放在眼中了。傅修宜也纵容着她,一方面似乎真是觉得她美又聪明,另一方面,定然也是因为叶楣的本事了。

只是谢景行说起这些来的时候,字里行间都是讥嘲,简直将傅修宜当做是个傻帽儿一般。罢了还十足狂妄的宣称万事俱备,只等着对方来自投罗网。这次幽州十三京胜了之后,想必定京那头,都不须得他出手,叶楣只怕也要被傅修宜给折磨死了。傅修宜心眼本就不算宽广,之前当着朝臣们的面亲自夸赞叶楣“福将”,这员“福将”如今在至关重要的一战中让他吃亏,傅修宜怎么会善罢甘休。

当然,谢景行还安排了一点儿额外的趣事,营造出叶楣是大凉的探子,来到定京接近傅修宜本就是为了给大凉做棋子。傅修宜那么无法容忍背叛的人,自然会不留余力。

看着谢景行的字迹,沈妙几乎都能想到他懒洋洋叼着笔,幸灾乐祸的神情。

她将信纸折好,却觉得信封里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,晃了晃,将信封倾倒过来。果然,从里面“滴溜溜”的滚出两粒红豆来。

红豆者,最相思。

他不在信里写些相思之语,偏又要用两粒红豆来证明他的确是没有一刻忘记沈妙的,真不该说他是端着架子还是幼稚。

沈妙想了想,又将一边的香囊拿出来,将两粒红豆珍而重之的放进去。

“第五封。”她说。

……

明齐,定京,皇宫。

阴森森的地牢里,四处都是弥漫着浓重的腥气,似乎还混合着别的什么味道,令人作呕。

牢房的最里面,一个女人赤身*的坐在地上。她的双手被镣铐拷在墙上,双脚浸在冰冷的污水中,污水中还有一些肥硕的老鼠,不时地顺着她的脚背爬上爬下,还去啃她的脚趾头。有些脚趾头已经被啃的血肉模糊,血腥气却像是吸引着那些饿疯了的老鼠,越发啃食的卖力。

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老鼠啃食,别说女人了,便是男人也会觉得心悸。而这女人却莫不吭声,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,并非是不想尖叫,而是嗓子几乎已经哑了,而尖叫,只会换了更深的折磨。

这女人不是别人,正是叶楣。

短短几日,仿佛从天上摔到地狱,叶楣从来没有想到过她自己竟然会有这么生不如死的一日。更没想到傅修宜是这么一个绝情的人。

她只晓得幽州十三京的一战败了,心中便已经暗自觉得不妥。可是她觉得,凭她的智慧,并不一定就到了最糟的地步,或许还能稳住傅修宜。可是傅修宜根本就没给她机会,他心狠的可怕,直接当着后宫嫔妃的面让人抓着叶楣进了地牢。

然后严刑拷打直至今日,逼她说出大凉还给她指派了什么任务。

叶楣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她希望能解释。可是她的容貌这一次不再是她的武器了,因为在进了地牢的第一日,傅修宜就十分厌恶的,让人用烧红了的烙铁烫伤了她的两颊。

她的一只眼睛甚至还因此而被灼伤,在地牢里得不到大夫的救治,算是瞎了。

叶楣从来不怕,她不怕绝望的环境,也不怕情势再如何糟糕,哪怕当下被人践踏,也能生机勃勃,顽强如野草。她唯一怕的,就是自己的容貌。因为那是她唯一永恒的兵器。

这把兵器无往不利,凭借着它,可以在绝望的环境下生存,扭转糟糕的情势,踩着践踏她的人往上,游刃有余的活着。但是一旦她的容貌被毁去,她失去能利用他人的纽带,事情就变得绝望了。

她也的确感到了绝望,甚至失去了斗志,觉得老鼠啃食脚趾头,发出什么声音都不可能改变什么了。

一个瞎子,脸颊还被烫伤,她都能想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有多恐怖。她可以诱惑着人不顾性命,世上总是不缺那些人的,悬崖上的鲜花,便是失去了性命也要采摘。可是如今鲜花变成了野草,甚至是长着癞疤的野草,谁还会拼着性命去采摘呢?

傅修宜真的够狠。他和叶楣痴缠那么多日,或许正是了解叶楣蛊惑人心的本事,干脆一了百了,直接毁了叶楣的容貌,让她什么都做不成。

叶楣好恨!

外头传来“啪嗒啪嗒”的脚步声,在空旷的地牢里传的分外清晰。

她有些费力的扭过脖子,用仅剩一只的眼睛去瞧外面。

傅修宜站在外面。

他冷冷道:“叶楣,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,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。”

“臣妾知道什么?”叶楣问。她仍旧自称为“臣妾”,似乎这样,就还能证明她仍然是傅修宜宠爱的嫔妃,在明齐的后宫中如鱼得水一般。

傅修宜厌恶的皱了皱眉,似乎被她丑陋的模样恶心了,撇过头去:“朕都查得一清二楚,你既是大凉的细作,就该有与他们传信的渠道!”

叶楣放声大笑起来。

她笑的声音喑哑,早已没有往日的婉转动听,反倒十分刺耳。她也不知道为何傅修宜要说她是探子,或许傅修宜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失败找个理由。他自己布置错了兵,却要把所有的罪名都安在她的头上。

她说:“臣妾说什么陛下都不肯信,那么臣妾要是说出渠道来,陛下又是信还是不信呢?又或者,陛下觉得这也是臣妾在说谎?”

“你说出来,朕赐你全尸。”傅修宜冷冷道。

叶楣笑了,她如今笑起来,容貌可怖,肖似厉鬼,偏偏自己还不觉,更是搔首弄姿,她道:“陛下这生意做得也太坏了吧,赐全尸算是什么条件?若是陛下说放臣妾一条生路,再想法子治好臣妾脸上的伤,臣妾倒是可以考虑考虑,说出臣妾知道的所有事。”

傅修宜不怒反笑:“背叛了朕的人,从来没有活着的!”

“所以陛下就干脆毁了臣妾么?”叶楣道:“听闻当初睿亲王妃也曾苦恋陛下,追寻不已,可惜陛下待她冷若冰霜,后来便不了了之。”

如今傅修宜已经知道了谢景行的身份,自然也知道了沈妙的身份。提到沈妙,傅修宜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。在他的一生中,惯于将所有的事情都把握在手中。但偏偏就是沈妙出了意外,本以为能凭借着沈妙对他的爱慕将沈家拿过来,偏沈妙出了岔子,沈家没拿下,害的他兜了好大一个圈子。如今沈家更是和他对着干,让他也颇头疼。除去这些来说,沈妙放弃他,转头寻了个看上去更不错的人,也几乎是当着天下人打傅修宜的脸,傅修宜恼怒至极,这会儿听叶楣提醒,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。

“我原先以为,那睿亲王妃不过是运气好一点,出身好一点,才能误打误撞的成为亲王妃,过着令人称羡的生活。如今看来,她倒是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些,或许她早就知道,留在陛下的身边,无论对陛下忠诚与否,最后都结局都是一个,就是不得好死。”叶楣道。

“放肆!”傅修宜道。

“我是输给了陛下啊。”叶楣道:“陛下不久前还与我恩爱痴缠,如今却能亲手将我弄成这副模样。明知道容貌与我的珍贵,却要我痛不欲生。但是陛下,我也告诉你,你也比我好不了哪里去?你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身上,你以为,你就能落得一个好下场?”

傅修宜面色铁青,任谁被这样诅咒,都不会开心。更何况如今他本就对叶楣厌恶有加,恨之入骨,叶楣这时候还触怒他,便让他更加愤怒。

“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,你不是他们的对手。沈妙当初不选择你选择谢景行,便也证明,在她眼中,你及不上谢景行的百分之一。所以你看,我如今一无所有,沦为阶下囚,可是你的下场绝不会比我更好。你也会败的,幽州十三京只是个开始,在那之后,你会一败涂地,这明齐江山,终究会覆亡与你手,到那时,你也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!我便祝你,战事兵败如山倒,你傅家王朝,终于你手,百世不得再起!”

傅修宜冷冷的盯着她道:“说完了吗?朕已经给过你最后一次机会了。”

叶楣长舒了口气,不说话。

她心中憋着一口气恶气,她从来没有如如今这般的恨过一个人。傅修宜毁了她的容貌,她自知翻身无望,于是干脆临死之际将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全部倾吐。可是畅快过后便又清醒过来,她差点忘了,傅修宜是怎样的人……

可是如今再说后悔,已经晚了。况且傅修宜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给人后悔机会的人。当年的裴琅并未让他失去什么,他便如此对待,而因为叶楣失去幽州十三京,再听完叶楣的这一番诅咒,傅修宜定然不会让她死的容易。

他道:“既然你那么在乎你的容貌,朕成全你。”

他对旁边的狱卒道:“砍了她的四肢,做成美人盂,于城东搭戏台子,让千人欣赏。”

“大凉的探子,那么会歌舞献艺,朕就赐你,做个供人取乐的玩物,好好美上一辈子吧。”他说完这句话,转身大踏步离去,罔顾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号声。

美人盂,是前朝贵族中供人取乐的一种玩意儿。挑选美人儿养在家中,平日里都跪在屋中角落,若是主人家想要吐痰或是倒掉废了的茶水,便捏着美人儿的下巴,让美人儿的小嘴接住咽下去。便是一种活生生的痰盂。

这是将人当做畜生看待,甚至比畜生还要不如,因为太过残忍,而这样的美人儿性命也一般不会太长,前朝帝王后来便下令废止了。

如今傅修宜却要将这个已经废止的法子再一次拿出来,用在叶楣身上。而砍掉四肢的美人盂,是美人盂中最下等的一种,已经失去了美感,只剩可怖。

百姓们惧怕这种诡异的东西,定然会加以抨击谩骂,这对于虚荣将自己容貌看重更甚于生命的叶楣来说,是比杀了她更狠的折磨。对于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她来说,比她看不起的平民还要低贱,甚至于“人”都不如,傅修宜果然是很了解她的。

所以对付起她来,也才是打蛇打七寸,正中红心。

曾经名噪一时的楣夫人,在前朝后宫都人要敬着尊着的楣夫人就这么没了。她的出现、掘弃和消亡都过于太快,留下来的只有惊人的美貌和大凉的探子这个名声。

但是傅修宜呢?

叶楣的诅咒一直在应验着。

即便他将过错推给叶楣,天下人却仍然像是看个笑话一般的看他。身边有个探子,身为帝王,却耽于美色而未曾辨认出来,甚至最后还因此幽州十三京战败。“昏君”这个名声,已经渐渐从民间开始传开了。

百姓们看不到过程的,他们只看结果。

傅修宜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,更糟糕的是,果然如众人预料的一般,大凉得了幽州十三京开始,越战越勇,频频旗开得胜。明齐节节败退,惨不忍睹,仿佛之前的胜利都是幻觉一般,大凉的实力强的令人觉得心生恐怖。

屋漏偏逢连夜雨,这个时候的秦国,竟然开始渐渐走起自保的路子,似乎有意要向大凉认输投诚,大凉的矛头如今正是对准明齐一国,傅修宜每日都是焦头烂额。

糟糕透顶。

……

战局总是瞬息万变的。

大凉得了幽州十三京,以幽州十三京为据点,开始反攻。并不选择与秦国对抗,而是先向明齐下手。

秦国果然在大凉对明齐发动进攻的时候开始选择明哲保身,甚至于派了使者过来试着谈判。愿意以割地赔款来补偿。秦国本就在军事方面势弱,这么长久以来的战局拖延,已经让秦国国库空虚,赋税取之于民,也让百姓开始渐渐生出乱心。

秦国意识到严重,比起亡国来,割地赔款自然算不得什么了。

秦国选在这个时候撂挑子,对于明齐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。可是任凭傅修宜软硬兼施,那头的秦国也并不理会。

这自然还有谢景行的功劳。给秦国画个饼,让秦国皇帝以为大凉的确是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对付秦国,如今只想要拿下明齐,谢景行做的天衣无缝。

便是要各个击破,这一手离间计,也是被他玩的炉火纯青。

大凉的军队很快就打到了明齐定京。

而陇邺未央宫,显德皇后正在让宫女给人倒酒。

这是一场“宫宴”,却没有那些个文武百官,没有后宫嫔妃,有的只是沈妙、罗潭、永乐帝和显德皇后几人。显德皇后道:“权当是做家宴了,也算是在千里之外为景行庆功。”

一旦谢景行拿下定京城,明齐就算真正的尘埃落定。谢景行自然是不会放过秦国的,斩草要除根,一劳永逸才是上上之策。没有了明齐做支援的秦国,也不过是强弩之末。谢景行之前拖了这么久战局,到现在发力,也不过就是为的这一刻。

再过不了多久,这漫长又残酷的战争便要结束了。到那时,四海安定,天下太平,也才真真正正的算是实现了众人的心愿。

“小表妹,你喝这个。”罗潭把梅汁放到沈妙面前,托腮看着沈妙的小腹,道:“太医说了,大约再过两个月就要分娩。也不知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。”

沈妙垂眸,唇角一扬:“安静得很,大约是个小姑娘。”

“那也说不定。”显德皇后笑:“也有小子安静,姑娘调皮的。不过等景行回来后,都发现自己做爹了,也不知会怎么闹上一场。”

沈妙想想那时候的场景,也不觉头疼。如果谢景行知道自己瞒着他这么久,定然要闹脾气的。

不过……且走一步看一步吧。

正说着,永乐帝自外头进来了。

沈妙和永乐帝见得面不多,永乐帝大约仍是不喜欢她的,每次见着她的态度也不怎么样,不过近来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,倒是缓和了许多。也许有显德皇后在劝着的缘故,偶尔得了些什么补身子的药材,还会让人送过来。

罗潭有些害怕永乐帝的,立刻正襟危坐起来。

四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,罗潭有些窘迫,沈妙还好,永乐帝神情冷淡,倒是只有显德皇后最高兴的。她说:“景行这一回可算是立了大功,等班师回朝,定也要好好嘉奖一番,本宫瞧着,便给亲王妃一个诰命得了。他们亲王府里什么都不缺,得个诰命也算是好的。”

永乐帝顿了顿,“嗯”了一声。

显德皇后还来问:“你觉得好不好?”

沈妙:“……。”

这能怎么回答?说“好”,显然永乐帝是不高兴的。说“不好”,这不是当众打了显德皇后的脸么?这帝后二人委实有趣,出这么个难题给她。沈妙就笑道:“这些,还是等殿下回来后再说吧。”

“也是。”显德皇后就点头:“许他自己有别的主意也说不定。”又看向罗潭:“这罗姑娘这头,等高阳回来,本宫与你们赐婚可好?”

罗潭差点没被自己嘴巴里的糕点噎着,若是旁人,她便早就说回去了,不过对方是皇后,便只能可怜巴巴的看着沈妙。

沈妙忍笑,道:“娘娘,这些都不急的,还是等高公子回来再说,万一高公子也有别的主意。”

罗潭听沈妙帮她说话,将将才松了口气,听完沈妙说的话后又不是滋味。这是什么话,好似高阳还看不上她似的,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,还是小春城罗家的千金……不对,为何要比较呢?她本来也就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嘛。

永乐帝看了显德皇后一眼,沉声道:“吃饭。”

显德皇后嗔怪:“都说是家宴了,随意些,这么严肃做什么。”

自从谢景行频频传来捷报,朝廷里的大臣几乎都安分下来,似乎看清楚了年轻帝王的野心和手腕。便是谢家虽然只有这两兄弟,可是两兄弟都不是善茬。一个善于平衡朝野,一个善于扩张征战。对于郡主怀着敬畏之心,朝廷也就安静多了。

便是连批评指责永乐帝无后的折子近来都是寥寥无几。

显德皇后难得过一段这样平静的日子,和永乐帝的感情倒是起了些微妙的变化。似乎从前那种相敬如宾的帝后,开始渐渐变成了一对寻常夫妻。永乐帝是个极有原则的人,从前显德皇后做什么,都是规规矩矩的来。这段日子,显德皇后偶尔也会做些任性的举动,永乐帝也纵着她,虽然不腻,却也很难得了。

都说旁观者最清,沈妙觉得,永乐帝对显德皇后也是很有情意的。好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,等谢景行归来,或许很长一段时间,都能这么幸福下去。

显德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,又道:“明日要去挖去年我埋在梅树下的两坛雪酿。开坛之后大约很香,皇上也与我一道去吧,恰好将今年的也埋进去。亲王妃和罗姑娘也一道过来,待挖出来后,傍晚的时候咱们去翠湖亭,赏荷花,也好尝尝雪酿。”

罗潭贪嘴,自然高兴地应了。沈妙也点点头,倒是永乐帝似乎有些无奈,显德皇后只在煮茶和酿酒一事上很有兴头,一高兴起来,就像个小孩子一般。不过最后他却还是点了点头,显德皇后见状,就满意的很,继续边吃边和沈妙说些趣事儿。

第二日,恰好是个艳阳天。陇邺本就夏日来得早。幸而晨间最凉爽,沈妙和罗潭早早的就去了。沈妙身子重,是不能陪显德皇后亲自挖的。罗潭大大咧咧,又怕搬动的时候碰着石子儿给摔坏了,便是由显德皇后和陶姑姑在挖。

永乐帝就道:“起来吧,伤着手不好。”

“往年里都是臣妾和陶姑姑一道挖的。”显德皇后额上渗出些晶亮的汗珠,偏还笑盈盈道:“雪酿呢,一定要亲手挖出来的才香醇。日后若是皇上有心,便也亲自来埋上一回,挖上一回,就晓得是如何滋味了。”说话的功夫,她与陶姑姑将另一坛也挖了出来。

永乐帝突然眉头一蹙,他顿了顿,不动声色的按住自己的胸口。

显德皇后将其中一坛抱起来,那坛子小巧可爱的很,抱起来也不费力。她倒也不嫌脏,不怕泥土蹭到自己衣裳上,仿佛像是献宝般的举到永乐帝面前,将酒坛的塞子拔下,凑到永乐帝鼻下,问:“皇上来闻闻,是不是很香?”

“很香。”永乐帝蹙着眉道。

显德皇后看向他:“皇上是觉得不好么?不然怎么这副神情,莫非是埋坏了?”她有些狐疑的自己去嗅酒香。

永乐帝微微一笑,正要说话,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,脚步一个踉跄,一头栽倒下去!

“皇上!”显德皇后吓了一跳,手中的小坛雪酿“咚”的一下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,那酒水混合着碎片,溅出馥郁的香气,清苦又悠长。

“快,叫太医!”沈妙连忙吩咐,心中却倏尔划过一丝不详的预感。

……

纱帐放下,屋外,高家家主终是到了。

这是高阳的祖父,高湛。

高家世代行医,在陇邺也颇负盛名。高家的小辈中,高阳是医术最出色的一个,偏又不安于隅,一心想着入朝,高家家主见他冥顽不灵,干脆将他逐出高家。敬贤太后当初惋惜高阳的才华,后来安排他去了明齐,干脆和谢景行成了好友,也辅佐谢景行身畔。

当初永乐帝的毒,便是高湛亲自查出来的。若非高湛医术高明,永乐帝也不可能活这么多年。不过三十五岁的诅咒早已过去,知情人以为这是奇迹,然而奇迹并非那么容易便创作出来的。

高湛对着显德皇后摇了摇头。

显德皇后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。

罗潭没有跟来,沈妙却在场。瞧着显德皇后落泪的模样,沈妙的心中也十分酸涩。显德皇后对永乐帝是什么情谊,明眼人都心知肚明。而永乐帝也并非无情帝王,这二人内敛却又深情,一旦失去了一个,对另一个必然是致命的打击。

“先生,”显德皇后忍住哽咽,道:“陛下……。还能撑多长时间?”

高湛看了一眼里头,深深叹了口气,道:“至多一月。”

“怎么会…。”沈妙惊诧。

“皇上的病是早年间就积攒下来的。这一年来,毒性已经侵入五脏六腑,全凭他自己意志支撑。想来皇上承受了许多痛苦,不过如今已然强弩之末。”高湛道:“老夫自幼与皇上瞧病,皇上是心性坚韧之人,又背负太多。即便到了现在,还在强撑。娘娘若是有心,还请劝一劝皇上,走的太艰难,现在也别太苦了自己。他一生都在为旁人打算,有时候,也得自私一回。”又对着显德皇后郑重其事的鞠了一躬:“这些日子,就请娘娘好好陪伴着陛下吧。”

高湛走了,沈妙想要劝慰显德皇后,却又不知道如何劝起。

在痛苦这一回事上,旁人劝慰的太多,都是无济于事。刀子不是落在自己身上,无法感受到疼痛。人们总以为轻飘飘的安慰几句,就能化解一切,并不是这样的。

显德皇后勉强笑了笑,道:“你先回去吧,本宫……本宫好得很。”

沈妙没说什么,只道让她千万照顾好身体,退下了。

回到屋里,却是忍不住抚着自己的小腹,将桌上一个香囊打开。

红豆看上去还是光洁完整。

这世上有这么多的生离死别,前一刻还在欢笑的人,下一刻就会倒下去。老天太过残忍,这一生都不肯给人好光景,好运气,能依靠的也不过只有自己。

她会保护好自己的爱人的,还有亲人。

……

显德皇后坐在床前,永乐帝已经醒了。

她垂头沉思着什么,侧脸姣好温柔,仿佛时光倏尔回转,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样。

“晴祯。”永乐帝开口道。

显德皇后回过神来,看着他,道:“皇上醒了,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?”

“没有。”永乐帝摇了摇头。

二人沉默了一阵,永乐帝才开口:“晴祯,朕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
显德皇后看着他,没说话。

“朕……”他顿了顿,才继续道:“今年冬日,好像不能陪你一起埋雪酿了。”

“虽然打碎了一坛,却还有另一坛,皇上若是不嫌弃,改日里寻个风凉的日子,到翠湖亭里去,臣妾愿意与皇上对饮。只是却没有亲王妃他们的份。翠湖亭里夏日风景很好,今年的荷花开的也很盛……”显德皇后仿佛没有听到永乐帝的话一般,自顾自的说着。

“晴祯。”永乐帝打断她的话:“朕不能陪你了。”

他的脸色苍白,依旧是如同从前一般俊美无俦,只是没有了帝王的霸气和冷峻,便仿佛是哪家的贵公子,只是消瘦的很,憔悴的很,难过得很。

显德皇后别过头去,永乐帝看不到她的表情,只听见她的声音仿佛隔着一道雾气,朦朦胧胧,却让人听得心头发酸,她说:“皇上总是很无情,不肯骗臣妾一句,一句都不肯。也是,这个美梦,如今也该醒来了。”

永乐帝迟疑一下,才道:“对不起。”

“皇上不必跟臣妾说对不起,也没什么对不起臣妾的。臣妾过自己的日子,同皇上无关。”显德皇后道:“方才高家先生过来了,与臣妾说,皇上这一年多来都在苦苦支撑,臣妾想问一问,皇上为何要这样?很辛苦的忍着病痛,为的是什么?”

“为了大凉。”永乐帝道:“朕想看着谢渊打下江山,守护大凉,朕想看到天下大业平定安康的一日。母后的心愿,朕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替她看着完成,只是……朕的时间不多了,恐怕等不到那一日。”

显德皇后默了很久,才回道:“如此,臣妾明白了。”

“晴祯。”永乐帝道:“你……为自己做些打算吧。”

“皇上想要臣妾做什么打算?”显德皇后陡然回头,眼中有泪光闪烁,她道:“想让臣妾隐姓埋名过回普通人的生活?还是干脆在这宫中锦衣玉食安度余生?亦或者再去寻个好夫君改嫁?”

她每说一句,永乐帝眼中的痛色就浓一分,他不动声色的抓进手下的毯子,却是淡淡道:“只要你欢喜就好。”

显德皇后猛地撇过头去,永乐帝却能看到,一大滴眼泪掉在了她的手背上头。她再开口时,声音亦是平静无波,她道:“臣妾晓得了,多谢皇上为臣妾考虑如此周全。臣妾会这么做的。皇上还是想想,传位诏书应该怎么立吧?有些事情,要早作打算。”

她站起身来,道:“臣妾还有别的事情,先出去了。皇上好好养身子,养好了身子,记得与臣妾在翠湖亭对饮一壶。”

她退了出去。

显德皇后极少发怒,尤其是自这些日子以来,永乐帝与她相处不错,更是每日都笑意温软。然而再如何温软的水都会有脾气,发起脾气来,便如一块冰,倔的让人生气。

却又舍不得真的生气。

永乐帝在显德皇后走后,剧烈的咳嗽起来。他摸到枕下的帕子擦嘴。一边立着服饰的邓公公连忙送上热水,道:“皇上小心些。”

“邓公公,”永乐帝蹙眉:“朕是不是做错了?”他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些少年般的困惑,让邓公公看的鼻子一酸。

邓公公服饰永乐帝多年,他是看着永乐帝长大的。永乐帝如今的模样,倒让他想起很早之前,永乐帝被孝武帝的宠妃下毒,萧皇后从高家家主得知他活不过三十五岁,抱着永乐帝痛哭的时候。那时候,仍旧是少年的永乐帝无措的安抚着萧皇后,困惑的问邓公公,他说:“邓公公,本宫的毒很严重么?”

少年从温雅的太子成长为深不可测的帝王,可仍旧有一日,他会很困惑的问身边人,自己的所作所为错了么?

邓公公还没说话,永乐帝便又自己叹了口气,他道:“朕好羡慕谢渊。”

“虽然朕和谢渊都很艰难,不过,那小子比朕运气好一点。如果朕也能活下去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了。

世上的很多事情,终止,就只是源于一个“如果”。

因为没有如果。

……

十日的时间,谢景行拿下了定京城。

明齐皇帝傅修宜于城楼之上被乱军射死。

说起来也实在是好笑,傅修宜做了个亡国之君。他本来很志气昂扬的说,要与明齐共存亡,一定会与将士一同战斗到最后一刻。只要定京未灭,他仍旧是明齐的皇帝,不会为人所投降。

可是到最后一刻,却又不知怎么的改变了主意,想要偷偷离开,或许还打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主意。

不过,傅修宜算计了一切,却没有算计到人心。

他的那些个幕僚,却是比他更早的看清楚了明齐的局势。幕僚们得知傅修宜做了个与敌军同归于尽的决定为假象,自己却要逃之夭夭,顿时都勃然大怒。

说起来傅修宜也是作茧自缚,他的这一群幕僚,当初都是他自己或者花金银,或者用美人笼络而来。所谓英雄不问出身,傅修宜自认为是个惜才之人,不看对方的身份,所以他的幕僚中,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。有强盗,有山匪,甚至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恶人。这些人本就没有善恶之分,追随傅修宜,也不过是看傅修宜能提供给他们想要的财宝女人,能做出一番大业。

如今大业已毁,傅修宜还想跑路,这怎么可以?

那些个幕僚中胆子最大,性格最凶残的,便想法子绑了傅修宜在城楼之上,亲自拿了弓箭将傅修宜射死,最后砍了傅修宜的脑袋,以此来向谢景行邀功,希望能投诚。

傅修宜怕是纵横一世,汲汲营营,都没能想到自己会落得这么个下场。既不是如同一个君主一般,同国家一同覆灭,至少还能全了气节。也没有保下一条命,后半生再来筹谋卷土重来。而是像是个阶下囚一般,被自己花重金笼络来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定京百姓的面射死,还成了向敌人邀功的令牌。

他最后恍恍惚惚看到的,却是城楼之下,高马之上,千军之前的年轻男人,他手持缰绳,懒洋洋的看过来,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,眼底清清楚楚都是蔑意。

可是还容不得他细想,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
他的江山大业,他的筹谋野心,全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。他始终想不明白,明明他已经当了皇帝,明明这一生他早早筹谋,最后怎么会败于一个他最初就想铲除的敌手之中?

大约是老天爷不公吧,大约是他运气不好。

才会输。

楼下,谢景行“啧”了一声,道:“人心涣散成这样,傅修宜倒是真有本事。”

“拿金银诱惑换来的人心自然不长久。”高阳洒然一笑:“走!进城去!”

“对了,”季羽书道:“荣信公主和苏家几位都已经救了出来,现在…。”

谢景行神色不动:“护着他们,其余的,随他们去吧。”

……

沈妙得到消息的时候,发了很久的愣。

她没想到,前生的仇敌竟然了解的如此干脆利落。但又觉得,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。

傅修宜早早重下恶果,便总有一日会有收获。楣夫人与虎谋皮,总会为虎所噬。他们总是无时不刻的在利用,用金银美人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,这样的人心表面上看着无所不能,但终究不长久。

所以傅修宜最后才会被自己的幕僚们背叛,所以楣夫人最后才会死在前生将她宠上天的男人手中。

沈妙以为自己得知了这二人的结局,必然会大呼畅快,然而此刻,她心中竟然没有太大的感觉。仿佛只是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做了,却不再以复仇为下半生的己任。

因为,她看着自己的小腹,她还有更重要的拥有,和当下。

陷于仇恨的桎梏,最后走不出来的只有自己。不过谢景行和这个孩子,终于让她从那个长久的噩梦中走了出来。一个人生活的越久,心中就越是平静。她总算将自己能做的,为傅明和婉瑜做的最后一点事情做了。而今的人生,她要好好活。

罗潭在外头看花,道:“荷花真的很好,小表妹,晚点咱们也去走走吧。”

沈妙颔首。

荷花很好,显德皇后最喜欢看荷花了。

永乐帝的身子,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。

传位诏书已经私下里和永乐帝的心腹大臣商量过了。永乐帝没有瞒着他们病情,几个大臣已经暗中布置好了一切。若是真的有一日,永乐帝再也没有醒来,一切都会顺其自然,传位诏书会昭告天下,等谢景行班师回朝,等着他的便是整个大凉的责任。

自然,永乐帝的病情,也是瞒着谢景行的。

这些事情都像是沉重的枷锁,知道的人未必就高兴。这也是永乐帝自己的选择。

而在这个时候,显德皇后反而像是最平静的。她每日仍旧是煮茶看书,下棋写字。和永乐帝不咸不淡的说着些家常的话,偶尔也打趣沈妙,如果忽略了永乐帝越来越苍白的脸,或许这一切看上去,和从前没什么两样。

未央宫里,显德皇后看着外面,道:“今日方下过小雨,到了夜里,定然很凉爽,那小坛雪酿臣妾舍不得喝,就在今夜吧,皇上陪着臣妾喝完它可好?”

永乐帝坐在椅子上,他瞧了显德皇后一眼,失笑:“一坛,你要喝醉不成?”话语却很温和的。

“如果能一醉不醒,谁不想呢?”显德皇后喃喃自语,随即又道:“一坛酒倒还不至于就醉了。臣妾酒量好得很,小时候时常跟哥哥在府中偷酒喝的。”

永乐帝闻言,难得的显出几分兴味,就道:“这可不像你会做出的事情。”

“这算什么。”显德皇后说这话时还有几分得意:“与哥哥们喝酒,臣妾还从未输过。那时候父亲还夸下海口,一定要去找能将臣妾喝一口便醉了的陈酿。找了好些都没找到。再后来臣妾进了宫,不敢饮酒失态,便也不再喝了。”

“一会儿是茶,一会儿是酒。”永乐帝喟叹:“你这喜好,岔的很远。”

“喝茶清醒,喝酒是放纵。”显德皇后一笑:“所以今夜里,皇上便也别再端着架子了,放纵一回。雪酿是臣妾亲自酿的,虽比不上什么琼浆玉液,却也能下风月。”

“好。”永乐帝道:“朕就陪你放纵一回。”

……

晚夏,夜风习习,湖中十里翠色,风荷亭亭玉立,微风拂过,遍起绿色波澜。陇邺的夏长,便是到了八月末,亦是没有凉意。

湖中小亭,桌上摆着一小坛酒,几块糕点,两只酒碗。

永乐帝看着面前圆圆的酒碗,挑眉道:“用这个?”他做出这个和谢景行惯常爱做的动作时,便和谢景行很有几分神似。

“小口小口的啜饮,反倒品不出这雪酿的滋味。”显德皇后笑道:“要用这样的酒碗大口喝,才甘冽清甜。”

“往日你都是这样喝的?”永乐帝皱眉:“胡闹。”

“总归是臣妾一个人喝,又无人瞧见,管那么多做什么。”显德皇后不以为然,一手举着小酒坛,给永乐帝斟酒。

永乐帝想说什么,却又欲言又止,深深的看了一眼显德皇后,沉默。

显德皇后年年都要酿雪酿,可是永乐帝陪着她喝,还是第一次。这么多年来,她都是一个人煮茶,一个人酿酒,花开花落,在深宫里自如的活着。她做皇后做的很好,却让人险些要忘记,她也不过是个女人,也会寂寞,在更多的时候,都只能一个人品尝孤独的滋味,仿佛这酒味微涩。

陶姑姑和邓公公都站的很远,似乎要将这难得的时光留给帝后二人。显德皇后将酒碗递给永乐帝,笑道:“每次景行过来宫宴,便喜欢用这酒碗喝酒。臣妾看皇上似乎很羡慕的模样,今晚便也不必管这么多了,只有臣妾在,臣妾不会笑话皇上失仪的。”

“笑话,朕有什么好羡慕的。”永乐帝说完,便拿起酒碗,有些挑剔的看了一眼,却还是顺着酒碗的碗檐抿了一口。

显德皇后见状,忍不住笑了,道:“陛下这是在做什么,应当学着臣妾这样。”她端起酒碗来,仰着头喝下。即便是这般的动作,由她做来,也是十分优雅的,让人赏心悦目。

永乐帝轻咳一声:“胡闹。”目光却是跟随者显德皇后,柔和的很。

显德皇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,笑道:“臣妾小的时候跟随父亲读史书,很羡慕书里那些落拓潇洒的大英雄,他们于乱世之中掘弃,英俊豪气,大口吃肉大口喝酒,天涯落落,觉得那样的人生才不枉在这世道上白活一遭。臣妾就想着,日后定然要嫁与那样一个大英雄,白日给他煮茶,夜里就与他饮酒。”她说着这些,眸中光彩熠熠,倒像是隔了那些时光,回到了自己少女时候,吵着向兄长讨酒喝的狡黠模样。

“后来呢?”永乐帝问。

“后来臣妾嫁给了皇上,皇上不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,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落拓潇洒,更不是粗中有细,反倒冷清得很,臣妾可后悔了。”

永乐帝眯眼看着她,她脸颊渐渐染上两朵晕红,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没醉,永乐帝想,她铁定是醉了的,清醒时候的显德皇后,不会说出这般孩子气的、批评他的话来。

他说:“你不是说自己酒量很好么?怎么在朕面前耍起酒疯来。”

“臣妾没醉。”显德皇后道:“臣妾倒是想醉,可惜这么多年,臣妾却不得不清醒着。”

永乐帝笑不出来了。

“嫁给皇上真是臣妾运气不好。好端端的,却要和无数个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,便是那些高门大户有姬妾的,正妻好歹还有个孩子。臣妾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,这嫁人嫁的可真不算太好。”显德皇后笑道:“所以臣妾很羡慕亲王妃啊。亲王妃她活的亦是不容易,她所要顾虑的事情也很多,不过她比臣妾幸运,她还有选择的余地。景行待她又很好,景行可不像皇上这样狠心。”

永乐帝沉默了很久很久,久到几乎能听到池塘里的蛙鸣,柳树上的蝉叫,他道:“你也有选择的余地。晴祯……”

“臣妾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。”显德皇后打断他的话:“臣妾一颗心全在皇上身上,又哪里分得出心思去做别的选择呢?”

永乐帝一愣,显德皇后已经自顾自的举起酒碗,将第二碗酒一饮而尽。

“皇上看臣妾,是否有什么不同?”显德皇后看向他:“是否也会觉得,这一生关于臣妾的这个选择,是非做不可的么?”

“是。”永乐帝顿了顿,才道:“你很好,你是大凉最好的皇后,没有人能比你做的更好。当初母后很喜欢你,朕也很喜欢你,你聪慧得体,大方稳重,整个后宫被你整理的很好。朕选择你,没有错。”

显德皇后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,几乎要将眼泪都笑了出来。她说:“果然如此啊,皇上非做不可的选择,其实就是‘显德皇后’,而不是‘晴祯’。臣妾晓得了。”她看着天上的月亮,眼角似乎有晶莹闪烁,再转过头来,便又是往日温和沉稳的模样。她道:“皇上之前与臣妾交代的事情,臣妾已经考虑过了。觉得皇上说的也不错,毕竟是自己的日子,之后总也要过下去的。”

永乐帝盯着她,觉得喉中有些艰涩,片刻后才勉强开了口问:“人家……找到了么?”

“暂且还未呢。”显德皇后微微一笑:“不过这些事情尚且不用急,日后真到了那一日,顺其自然就是了。”

永乐帝似有无言。

显德皇后端起酒碗,就道:“这一碗雪酿,臣妾就敬皇上吧,这么多年夫妻一场,总是前世修来的缘分,不管是佳缘还是恶缘,不过这些年来,臣妾过的虽然不算特别好,却也绝对不糟。多谢陛下了。”

永乐帝也举起酒碗,只是仔细去看的话,便能发现,他举着手腕的手指在微微颤抖,似乎拿不稳的模样。不过他掩饰的极好,立刻以袖子遮了,将酒碗里的酒水饮尽。

这样一口气喝下一大碗,便并不甘冽清醇了,从嗓子眼儿到五脏六腑都是火辣辣的,烧心的疼,让他觉得苦涩堪比人生。

他见着显德皇后站起身来,笑着对他道:“其实这坛酒看着多,不过与皇上喝了几碗便空了。平白辜负了今夜这般好景,不过也无妨,来日方长。臣妾今日和皇上喝的也很开心,便先去外头转转了。皇上也歇歇吧,更深露重,小心着凉。”施施然离去了。

她离去的姿态轻快,再想想方才说的那些话,分明是在告别什么。如今这告别的话已完,告别的酒已尽,所剩的,就像是现在这样,一步一步的离开他的世界,然后永不回来。

永乐帝转过头去看显德皇后离开的背影。

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中,连头也不曾回,一步一步尤其坚定。

他的心中蓦然一痛,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感慢慢顺着心底蔓延至四肢,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,几乎是在抽搐着,他简直无法呼吸,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。

他猛地从座上跌倒下去!

邓公公正在一边等候,见此情景吓了一跳,连忙过来。扶起永乐帝,但见对方面色苍白的可怕,嘴唇不住颤抖,心下一凛,立刻惊呼太医,叫侍卫将永乐帝送回养心殿。

显德皇后在夜色里走着,风吹过,饮下的酒似乎便被逼着溢出来,短暂的晕眩感便霎时间不见,又是令人苦恼的清醒。

她扶住池塘边的栏杆,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。

她晓得今日自己说的那些话的确是赌气了。可是对于永乐帝剩下的日子究竟还能活多长,她本身也极为恐惧,想要躲避着那个结果,不肯去看,不肯去听,偏执的堵住自己的耳朵,可是永乐帝每每都要主动提起,让她去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。

泥土都还有三分土性,可况是个人。

陶姑姑道:“娘娘,外头冷,还是先回去吧。”

显德皇后摇了摇头。她的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,那是在庙里为永乐帝求得,每天夜里都要念着那佛珠抄佛经,祈求上天能怜悯世人,能让奇迹发生。

那佛珠每一粒都被磨得光亮圆滑,显然,显德皇后戴着它已经很多年了。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,月亮很好很圆,这场仗再过不了多久,大约就要满上一年了。一年月圆月缺,凡是都有一个好结局,眼看着就要彰领功勋,偏偏她近来老是沉不住气,做出一些失态的举动。

她心中很有几分厌弃自己,转过头,想要往前走。冷不防听得一声“霹雳啪拉”的声音,低头一看,手上的佛珠不知什么时候串子断了,那些佛珠纷纷从断裂的绳子上散开,掉在地上,击打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好端端的,佛珠怎么会断?

“陶姑姑…。”显德皇后喃喃开口,心中忽的涌上一阵不安。仿佛心都被人攫紧了,一瞬间竟要喘不过气来。

“娘娘!”陶姑姑吓了一跳,连忙来搀扶她。显德皇后摆了摆手,自己有些慌乱的蹲下身,道:“快,快帮我捡起来……”

陶姑姑刚蹲下身来,便见邓公公身边一直跟着的小太监匆匆忙忙跑了过来,面色惊惶,道:“娘娘,皇上有些不好,您快去看看吧!”

显德皇后方才捡起一颗落下的佛珠,闻言,手上不由得一松,那佛珠便顺着地上滴溜溜的打转,一路掉到了池塘里,在水面上连个水花也未曾打起,“啵”的一下没入,再也不见。

……

养心殿里,外头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屋子。

邓公公站在屋里的一角,垂着头,神情十分哀戚。

显德皇后进去的时候,高湛刚从里面出来,见了她,便是摇了摇头。

显德皇后脚步一个踉跄,得亏扶着陶姑姑的手,才没能倒下去。

半晌之后,她道:“你们都下去吧。”

榻上的永乐帝也挥了挥手。

屋子里的人全都退了出去。

显德皇后上前。

她走的极为缓慢,似乎在抗拒着某个不愿意相信的结局。可又不得不上前,待走进塌了,便半跪在榻前,看着榻上的人。

永乐帝也瞧着她,瞧了半晌,反倒笑道:“也好,临走之前,总算也喝过你酿的雪酿了。”

“行止……”显德皇后含泪看着他。

她唤的是“行止”,永乐帝的字,而不是“皇上”。那是她尚且还是少女的时候,萧皇后喜欢她,与她说谢炽的字。显德皇后很喜欢谢炽的字,觉得这人很正直。

虽然在漫长的岁月里,他也曾给过他无法磨灭的伤害,但是显德皇后的心仍旧没有办法从对方身上离开。

人生是不是注定就有这么一场缘呢,这缘分来的并不圆满,甚至称得上劫数,这劫数将要结束得时候,她却执拗的不愿意放开。仿佛飞蛾扑火,不到最后一刻,永远不主动放手。

“晴祯,我不能陪你了。”永乐帝很歉意的道:“当初你嫁给我,原以为会被保护,事实上,这么多年,你什么都没有得到。”他说的很缓慢,没说一句,都要歇一阵,似乎很吃力。

显德皇后道:“别说了。”

他们二人,从成为帝后开始,一个自称“朕”,一个自称“臣妾”,偏要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,迎来再不会有重逢的别离之时,才用“你我”相称,才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模样。

他说:“你去过自己的日子吧,你这么好,日后一定能过的很幸福。嫁与他人,不要再选我这样自私的夫君了,找个疼你爱你的……”

显德皇后泣不成声。

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,便见永乐帝目光炯炯的盯着她,他咬着牙,道:“可是我不甘心。我不希望……我自私的很,你是我的女人,我便不愿意你跟了旁人。”

显德皇后一愣。

“这一年来我努力活着,希望能多几日,其实不是因为想要看见谢渊君临天下。这天下大业已经尘埃落定,我没什么放不下来的,我只是…。舍不得……”他费力的喘了口气:“我舍不得你……纵然和你做夫妻多半日,多一刻,也很好。”

“当初第一次见你,后来你被召入宫中,其实不是母后的主意,一开始就是我,是我告诉母后,觉得你很好。这么多年,你以为我满意的是‘显德皇后’,其实不是的,我说任谁都能做这个皇后,只要能做好,其实不是的,一开始就是你。那些话……都是骗你的……”

显德皇后捂住嘴,道:“你为何不早说?”

永乐帝的脸色愈发苍白,他的声音低微道几乎听不见,他说:“可惜我命不好,连累了你一生……”他伸出手,似乎想要帮显德皇后擦去脸上的泪痕,然而动作才刚到一半,便无力地垂了下去。

他的眼睛阖上了。

显德皇后捂着自己的嘴,埋到被褥里痛苦的哭泣。她哭的撕心裂肺,可是外头一点儿都听不到。她把自己的声音都掩埋在厚重的被褥之中,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也埋进去,从此以后,就能不听、不看、不怪、不想。

铜炉里的熏香袅袅升起,在半空中四散开来,屋中只有隐忍的,压抑的哭泣,窗外的月亮明亮又温柔,圆满的不像是真实。

半晌之后,显德皇后站起身来。她温柔的将永乐帝身上的被子掖好,又稳了稳他的唇。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发丝,擦去眼泪,将门缓缓打开。

跪着的一屋子太监宫女在外,邓公公躬身上前,显德皇后平静开口:“陛下殁了。”

邓公公一怔,随即肃然跪下身躯。将拂尘往前一放,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。

外头的太监宫女见状,亦是跪下磕头,声音戚戚,响彻九重宫阙。

“陛下——驾崩——”

……

沈妙看向显德皇后,显德皇后穿着一身素白的缟服,她的神情依旧温和沉稳,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撼动她心底的从容一分。

朝堂经过短暂的骚乱,到底是平静下来。

永乐帝临死之前打点好了一切,包括传位诏书,包括朝堂之内可能出现的动乱。固然有人蠢蠢欲动,但永乐帝安排的人马也并非只是摆设。况且谢景行如今频频传来捷报,世人都知道,永乐帝无子,传位于这唯一血亲的兄弟,是早已决定的了事实。

不是没有怀疑之声,但怀疑之声终究会渐渐淡去。谢景行表现出来的勇厉,永乐帝安排的周全,朝廷里竟然固若金汤,在这个时候,竟也没出什么乱子。或许他们也知道,一旦那一位睿亲王回来,带回来的不仅仅是胜利,还有明齐和秦国的国土,这征伐乱世将彻底一统,一个帝位,反倒不那么重要了。

倒不如乖顺安分,等这位新帝凯旋归来登基,还能分得一份功劳。

前朝只有利益,后宫呢?

后宫的女人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君主,自然是茫然无措。有寻死觅活的,更多的却是在为自己后半生打量。永乐帝后宫的嫔妃中,大多都是朝臣的女儿,他自己主动纳进来的,几乎没有。况且永乐帝生来冷清,除了之前格外宠爱过卢静以外,对女色并不怎么贪恋,因此,同那些个嫔妃之间,倒也算不得恩爱缠绵。永乐帝驾崩后,这些个女人都主动同自己家族求救,指望着能在下半生寻求一条更好的出路。

显德皇后平静的处理一切,发国丧,入皇陵。没有要求任何人陪葬,永乐帝将自己的身后事都交代过了邓公公,一切都循着他的意思来。

沈妙在夜里的时候来探望显德皇后,自从永乐帝入皇陵之后,她更是显得格外平静。今日又是中秋,圆月在天,她却在未央宫里听着婢子抚琴。

沈妙让那抚琴的宫女下去,显德皇后才看到她,似乎倦极,又笑了笑,道:“你来了。”

“天冷了,娘娘须得多加衣裳,若要听琴,便将小炉热一下,省的着了凉。”沈妙道。

显德皇后不以为然的一笑,指了指桌上的月饼,道:“御厨房做的,本宫之前想要让人给你送去,后来想着大约已经送过了,便没有再管。”

沈妙笑道:“娘娘也吃些吧。”

显德皇后摆了摆手:“本宫吃不下。”

传位诏书已下,等谢景行回到陇邺便登基,介时沈妙便是皇后,说起来,如今和显德皇后这般称呼其实是不妥的。不过二人皆是没有在意。

“这些日子,本宫一直在想着从前,本来觉得,皇上走了,这是本宫早就知道的事实,本宫一定会慢慢习惯的。可是日子越久,却越来越觉得不习惯。成日里总觉得心空落落的,少了东西似的,亲王妃,景行走了后,你也是这样么?”

沈妙一愣。

思念么?自然是有的。寻常觉得每日在眼前没什么了不起,等真正分开之后才惊觉自己失去的是什么。分别的时候,人大约是能想明白自己的许多感情。不过……沈妙下意识的抚向自己的小腹,大约是因为腹中还有个小家伙,这漫长煎熬的日子,便也显得不那么乏味了。

“你大约和本宫是不一样的。”显德皇后不等沈妙回答,就自顾自的道:“从前陛下不知道你是什么人,将你的事情打听过来。本宫听着,便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,你对付明齐皇室,保护沈家,你一开始,大约就是有着自己的想法。至于邂逅景行,与他成亲,都是偶然促成的顺其自然。若是你没有遇着景行,你也能过着自己的生活,因为你最初的目标,并不是成为某个人的妻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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