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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一抹叫人心碎的温柔的笑。就仿佛是永恒之夜来临之前，最后一抹缠绵悱恻又恋恋不舍的夕映余光。
“对不起，都是我不好。”
肖恒眼中缓缓浮现出一丝雾气，神情却还是温柔。段翌却突然感觉到恐惧了起来，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害怕。
他这次出现，就好像是来跟他道别的一样。如果让他走了，或许以后就再也……见不到他了。
所以……别走。
别走……我还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，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你！
薄暮中夕阳的暗淡光晕之下，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，段翌发疯似地想要追上去抱住他。
一定要追过去才行！如果不追过去，一定会后悔的。不能让他走——可是混账……混账——！动啊！
这该死的手，这该死的身体。该死的一切。
我……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？
为什么就连想要最后温柔地拥抱他一下也做不到？
***
那一晚，宋晴一直没有回家。
她是个很乖的女孩子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况。
大半夜，客厅刺耳的电话铃声，把段翌惊醒。
那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，没有人会打凌晨两点钟的电话，除非发生了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。
如果能够控制，他一定不去接。他不想听到任何那样的消息，可是尽职尽责的机械手臂，还是拿起了听筒。
“翌哥哥……”电话那边，只传来宋晴断续的哭声。
在要炸破头的剧痛中和眩晕中，他只听见自己远远地用如常的冷静语调对着电话说：“我知道了。小姐，还请您节哀顺变。”
没有喜，没有悲。就好像那个人无论发生什么，都与他无关。
喉咙里梗着要嘶吼而出的悲鸣，如漫天大雨一般的眼泪要倾泻而出，却最终什么表情也没有。
他平静地挂掉了电话。
如果疯狂就能够缓解这刺骨到让人森森发寒的疼痛的话。
如果无用的灵魂可以在这一刻死掉的话。
到底是为什么……我还要这样继续存活下去呢？
……
……
肖恒的葬礼十分简单。
并没有邀请太多的亲友。小小的教堂，黑色的棺木，单调的钟声。
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棺木中，段翌看着他就那样虚弱而安静地沉睡着，他想要弯下身去抱住他，至少最后一次碰触他，却只能随着人们的步履默默地献上花束，默默地转身离开。
肖恒，肖恒，肖恒，肖恒。
身后是受难者的十字架，身前则是教堂的大门。万缕阳光透进来一片晃眼的明亮。
神啊，我求求你……
让我再看他一眼，让我再多看他一眼！
停下脚步，停下！段翌！这个叫做FALLEN-X的机械身体。停！给我停下——！！！
我只要多看他一眼就好……
求求你……
那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，我唯一挚爱过的人。
停下——停下——停下停下停下————————！
脚步，真的顿住了。
段翌最后也无法分辨，那到底不是他的执拗引发的奇迹——他应该还在“安全口令”的禁锢下，应该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。可那一刻，这本该不受他控制的身躯竟然真的转过了身去。
然后他远远地，遥望了棺木一眼。
……
***
过了几年，宋晴嫁给了叶文宇。婚后生下了女儿，平静而幸福地生活着。
叶大律师十分宠爱她，每天早早下班回家陪在妻女身边，一家人和乐融融。
肖恒这个名字，在这家人幸福的日子里，就好些被是尘封的记忆般，甚至后来的许多许多年，都没有再听宋晴提起过。
当年的小女孩，如今已经变成了优雅美丽的贵妇。而仍旧生活在“安全口令”禁锢下的段翌，作为这个家机械管家的身份继续生活着，工作主要是陪宋晴的女儿——“小小姐”玩，看着她一天天长大。
时间……果然是可怕的利刃。日子一天一天过去，每一个一模一样循环的晨昏，都能在段翌濒死的灵魂上再戳出一道伤口。
在这漫长而平静的日子里，在琐屑的只言片语中，段翌渐渐弄清楚了一件过去他想都没想过的事情——
叶文宇早就知道他“坏掉”的事情。
……
当年他被抓走，肖恒委托叶文宇通过法律途径帮忙斡旋，看看能不能设法解救他。那时候管制中心就答复了叶文宇，如果机械的主人同意授权他们给机械安装精神管制程序，他们可以考虑释放段翌。
肖恒当然不会同意。就是因为无法接受这个条件，他才最终决定不顾段氏甚至自身的安危，铤而走险雇人劫狱。
可是大律师叶文宇，却不愿意肖恒为段翌付出那样大的代价。
那个时候的他，利用宋晴同样作为段氏家族的养女身份，背着肖恒签署了授权书，同意实验室对段翌施加精神控制——最终构筑出了那越过段翌的精神直接控制他身体的“安全口令”。
可惜，肖恒救段翌心急，阴错阳差还是未能避免身陷囹圄。
而这件事的背后隐情，在后来的日子里，叶文宇也一一向宋晴坦白。在那之后两人默契地保持了缄默，未曾向肖恒透露过半句。
当段翌终于得知这件事时，他真的从来没有那样强烈地憎恨过叶文宇和宋晴。
直至肖恒死去，都以为段翌仍在记恨着他。
这个认知带来的委屈愤怒和心疼，折磨得段翌分分钟都有想要杀人的冲动。
可是那份憎恨，在随后十几年日复一日里的消磨里，在每天对着家里的杂事和小小姐幼稚的笑容时，却逐渐只沉淀成了深深的麻木和心灰意冷。
段翌一直觉得宋晴和叶文宇缔造的这个和乐融融的家，整个都构建在虚伪上。尤其是宋晴，肖恒生前那么疼她，这些年里，她却好似彻底将他忘了一样。购物逛街做美容，玩狗打扮女儿做健身，仗着老公的宠爱，在甜得发腻的日子里不亦乐乎。
叶文宇亦是努力做好丈夫好父亲，不再提肖恒一个字。
这个世界上，好像除了段翌，已经不再有任何人记得那个温柔而认真的男人。
“段翌哥哥~小苗最喜欢段翌哥哥了，小苗长大要做段翌哥哥的新娘子！”
宋晴的女儿叶苗，继承了她母亲的茶色头发和天真烂漫。段翌虽然和宋晴叶文宇的不睦根深蒂固，却意外地不讨厌这个孩子。
小小姐很可爱。性格不像她父母那般虚伪，相当的天真烂漫。
要说她这直截了当性子到底像谁……段翌想了想，到底宋晴也算是自己的表妹，这个孩子骨子里难免也多少有着与自己同源的基因。她的一些言行，总能让段翌看到小时候的自己。
那时候，他一路拽着肖恒的袖子。
“小翌最喜欢恒哥哥了。”
童言无忌，却百分百出自真心。
如果在后来的日子里，他能一直那样坦率地对待他就好了。
愤怒和暴戾，对他做出残忍的事情，其实不过是因为自己害怕被拒绝，害怕受到伤害而已。可是难道强迫他、伤害他，就能得偿所愿，就能从强迫的肌肤相亲中获得一丝破碎的抚慰么？
……
我当然希望你爱我，只看着我一个人。因为我喜欢你，所以希望你也能爱着我。
可是我却一直没能告诉你，即使你无法爱我，我也还是愿意继续爱着你。
谢谢你给我第二次生命，谢谢你让我继续留在你身边，谢谢你对我那么包容那么温柔。
其实我……根本没有那么贪婪。
我也不是一定要你的爱。
如果再一次问我的愿望的话，我不过只是想要一直看着你而已。我想守在你身边，又或者退而求其次，哪怕相隔千里，那么对我来说至少还有一丝光和希望。
明明是这样想的，为什么没有能够亲口告诉他呢？
……
到底是他妈的谁说的时间能够冲淡一切？
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心脏已经改由坚硬的钢铁构筑，所以分秒、时日、月年，即便如洪水般宣泄而过不得逆转，亦无法磨灭写在那上面的半点印记。
段翌觉得这样的存续真的好痛苦。
作为机械，拥有的生命比普通的人类要长很多很多，以至于痛苦也被无限拉长。
“段翌。”
“主人，请问有什么吩咐？”
“过两天我和小晴要去英国参加小苗的毕业典礼，会在那边待一周左右。今年给肖恒少爷扫墓的事情，就拜托你了。”
“是的，主人。”
段翌一直都知道肖恒的墓地在哪里，可是之前那么多年，他却从未得到机会去过。
因为宋晴过去每年都坚持一个人单独去扫墓，不带丈夫，不带儿女，更不会带他去。
即使他早已经被降格成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听话机械，她还是明显排斥这他的存在，就如同当年他处处想要抹杀她一样。段翌心里明白，那个人活着的时候，她从来没有明目张胆地跟他抢；后来那个人死了，这些年里，她终于可以一个人独占那个人。
她和他其实没有什么不同，她也一直都深爱着那个人。
在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，就爱着肖恒。这点段翌与她早有情敌的默契。
段翌比谁都清楚宋晴的感情，因为他们两人对肖恒的执着太过于相似——那种迷恋，夹杂对亲人依恋，对兄长的信任，充斥着身为家人的温馨感以及初恋那无比纯粹的怦然心动，并因为自始至终不曾得到的遗憾和悲哀而刻骨铭心。
这样的感情，根本无坚不摧、不可撼动。
他相信宋晴也爱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，但是那不一样。
如果肖恒没有过早逝去，就算明知道他只会把她当妹妹看待，宋晴也绝对不可能嫁给叶文宇。她不会嫁给任何人，可能就算明知道没有指望，明知道会孤老终生，都要以妹妹的身份死赖在他身边不放手。
这世上有一种人，一旦你爱过他，其他的人都是浮云望眼。
段翌碰巧和她遇到了同一个人，所以他懂。
已经过去了二十年，叶文宇终于第一次开口让段翌去看肖恒。而宋晴的脸看不出丝毫波澜。她究竟是放下了，还是对于这个二十年来照顾女儿恪尽职守的机械，这个和她同样爱着某个人却苦求不得的可怜人，终于施舍的一点点怜悯？
段翌不知道，也不想知道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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